無話可說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2年8月26日 (星期日)

朋友M跟女友拍拖一年多，戀愛生活頗愜意，直至有一次他跟朋友聊天，朋友大談與剛拍拖的女友有說不完的話題，MSN、whatsapp、晚飯、臨睡前都談個沒完沒了，令他頓時發覺平時跟女友說話不多。他坦然相告女友，希望有所改善，但事與願違，關係自此每況愈下，現在每頓飯時間每人只會說兩句話：「你吃甚麼？我吃牛排。」吃完埋單走人。他問我他們之間的溝通出了甚麼問題？這是不是分手的警號？

首先，你們的溝通沒有問題，問題在於，你把這事情無限放大，把它從現實生活(context)中抽離，讓它變成大問題，嚴格而言，這是一種cognitive disorder。舉一個例，在輕度神經官能症中，有一種叫Panic Disorder(恐慌症)，顧名思義，是恐慌這感覺在折騰患者。腎上腺素上升、心跳加劇、呼吸加速、肌肉繃緊、因體溫上升而冒汗是人遇上可怕事物或事情(例如毒蛇猛獸或蟑螂老鼠)，準備逃生保命的生理反應，自然不過。但當你將這些生理反應無限放大，把它從現實生活中抽離，它便成為問題，你便成為恐慌症患者，惶惶不可終日，怕的不是再遇到蟑螂老鼠，卻是心跳加劇、呼吸加速、肌肉繃緊這些恐懼的生理反應。二次大戰其間美國總統羅斯福(Franklin Roosevelt)的名句可堪回味「The only thing we have to fear is the fear itself」。

話說回頭，剛開始拍拖的情侶因為急於了解對方，對對方的一切都感到好奇，所以有說不完的話題；對相處已久的情侶而言，這不是理所當然的，偶爾翦燭夜談、盡訴心中情已是樂事。你現在怕的不是溝通問題，而是無話可說，因為你假設了兩個人一起一定要有話可說，把不停的dialogue變成拍拖的公理(axiom)。當這假設日漸根深柢固，變成理所當然，無話可說便成了不合情理，變成西方人所說、最可怕的dead air。Dead air 本用於形容電台波段受干擾而中斷廣播的片刻，電台不斷廣播是理所當然，中斷了廣播當然不合情理了；你們的嘴巴不是電台，怎可能廿四小時不停廣播呢？

實際上，dead air只會出現於公事交談或交際應酬的場合，因為這些場合有先設的protocol(禮儀)，你只有不停找尋合乎場合的談資，別無選擇，否則便出現叫人尷尬的dead air，所以交際應酬很累人。但世事總有例外，有些人是天生的派對動物，交遊廣闊，相識滿天下，視交際應酬為看家本領，甘之如飴，不亦樂乎。

情侶相處，沒有甚麼先設的protocol，談話亦不是溝通的唯一途徑。一對戀人情投意合，要跟對方親近，用的是心，不是語言。語言是膚淺的媒介，層次較低。情人相處，最高層次的溝通元素是默契，要是靈犀一通，便心領神會，眉目可以傳情，舉手投足可以達意，一顰一笑足以窩心；用文學的角度看，就是司空圖【詩品】中所謂「不著一字，盡得風流」；用佛學禪宗的角度看，語言是障；市井的演繹是，「訖起條尾就知你想點」。

無話可說的當兒仍感覺親近愜意，就是最羨煞旁人的情侶，他們不靠花言巧語、滔滔不絕，也不畏dead air，因為四目相投、萬籟俱寂之際，天地蟲鳥也在聆聽兩夥心的絲絲細語。

愛從那裏來？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2年8月19日 (星期日)

R迷戀一位女生，於是鼓起勇氣表白，女生的回答是：「其實未知你鍾意我之前，我同你一齊覺得好開心架。」R問這是否拒絕之詞，也問我有何建議。

都市的愛情永遠有趣、刺激、迷人、新穎，因為它是沒完沒了的博奕，兩個人的進退和相互猜度到了關鍵處，足以教人發瘋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John Nash就是研究博奕論(game theory)的，後來患了schizophrenia。雖然他在五角大廈為美國國防部研究如何破解敵方通訊密碼，但男女互通情意，每一句說話又何嘗不是密碼？

純粹從這答覆看，只有兩個可能。

第一，可能她根本愛你愛得要死，沒有膽量跟你發展一段驚天動地、穿梭於天堂地獄的愛情，寧願維持永久的友情，所以藉詞婉拒。就像劉若英當年一齣電影【生日快樂】(也是她執筆的小說)中的女主角小米，選擇永遠跟深愛的小南做朋友，不做戀人，因為戀愛會終結，友宜卻長存。不過，這可能性幾近於零。雖然一般男人在情事上的觸覺和反應比女人遲緩十倍，但就算你比宇宙中最魯鈍的郭靖還要thick head，也絕不可能察覺不到她對你的傾慕。

第二，如果你是一無可取的，她理應直接拒絕你，毋須婉言。她沒有拒絕你，只是拖延決定。她不開心是因為每天盤算取捨之間為她帶來懊惱。盤算甚麼？

她跟你做朋友是開心的，但就是沒有觸電的感覺；要她跟你一起，等於要她在一段時間內放棄其他選擇；要她直言拒絕，她又怕失去一個回頭的機會，畢竟她跟你一起是蠻開心的。這好比女人shopping時的挑剔和三心兩意，不懊惱才怪。這是女人天生的decidophopia。

你還有沒有機會呢？我的推斷是，有！

須知拍拖、同居和婚姻關係中，有很多元素存在。相互傾慕、巫山雲雨、翦燭夜談、友誼萬歲、同甘共苦、相濡以沫，甚至兩脇插刀、生死與共、執子之手與子皆老，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。當然你會認為這一切都源於愛，但愛並非堅不可破的堡壘。

有朋友跟女生相戀拍拖一年多，發展至今，每頓飯時間每人只會說兩句話：「你吃甚麼？我吃牛排。」然後各自munching，埋單走人。缺乏翦燭夜談的神交，足以叫他們面臨分手邊沿。如何修補和挽救這段關係，我會另文詳談。

由零開始，愛從那裡來？一見傾心固然是其中一個起點，但自由戀愛革命成功至今，愛情方式的實驗可謂精彩紛呈，很pluralistic。我認識的眾多個案告訴我，以上任何一個元素都可以是起點。有朋友跟男生由床上開始，起初她只當對方是性伴侶，解決不時之需，在眾人面前不承認男生是她的男友，也跟男生有言在先，床第之外各走各路，到後來還是變成情侶。她的情況跟R迷戀的女生其實沒有兩樣，只不過一個由巫山雲雨開始，一個從友誼萬歲開始。

你已經跟她站在起點了，她是否願意跟你踏出第一步，去摸索和發現情路上的風景，視乎你的堅持、誠意和耐性。

你愛甚麼？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2年8月12日 (星期日)

N今年廿一歲，很想建立家庭生活，自小便把洋娃娃和煮飯仔玩具看作自己建立的小家園。她跟男友拍拖一年，日催夜催，威逼利誘，終於圓了好夢，下個月便踏進教堂。可是她眼見身邊不少早婚的朋友都生活得不愉快，大家視伴侶可有可無，現在有點擔心，問我婚姻生活是否都如此。

我還未結婚，但我知道很多人都有相同經驗，有的埋藏心底成為鬱結，有的在好友面前哭哭啼啼，有錢的去夜總會、鴨店借酒消愁，沒錢的就拈花惹草、紅杏出牆。他們都愛自己的家庭生活，問題的原委，也在於他們太愛自己的家庭生活。

先跟大家分享一首名曲：A Day In Life。作者是John Lennon和Paul McCartney，據說是Lennon為了悼念遇交通意外身亡的好友Tara Browne而寫的，但歌詞在這裡不重要，我只想談曲目。我初次看到唱碟封面，便給愣住了，呆呆地凝視歌名良久，惹來百般暇想。

浮生若夢，每一天活下來所為何事？閉上眼睛，隨便在日曆上一指，如果是過去了的一天，值得回味嗎？如過是將來的一天，你希望怎樣度過？德國哲學大師Schopenhauer問過一條出其不意的問題：你為何不自殺？這問題跨過百年之後，開展了風靡一時的存在主義哲學潮流，這是題外話。正面的回應當然是：我有我要過的生活。於是，追求自己的生活、愛自己的生活成為天經地義的事情。

追求婚姻生活、愛婚姻生活也是天經地義，當然不是問題，問題是妳只愛這種生活！於是妳開始搜集婚姻生活的元素，一棟房子、一張舒適的雙人床、一個設備齊全的廚房、一晚筵席、一個律師、一句我願意、一張證書、一次度蜜月。婚後妳開始發現，廚房設備破了要換，傢俬看厭了要換，菜式吃膩了要換，牆身顏色過時了要換，那個男人……原來不可以換。

其實，necessary condition和sufficient condition是高中學生都應該懂的邏輯，毋須婚姻經驗相告。你畫一根火柴，小火球應聲而生，生火的necessary condition不是火柴，不是火藥，也不是你畫火柴的動作，而是氧氣，其他一切都是sufficient conditions，是可以替換的。鑽木、擊石、天然氣、行雷閃電劈中樹木都可以生火，惟獨氧氣不能取替。

正如妳跟他燃起愛火的時候，那一夜彎月、滿湖清風、半瓶Syrah、一曲Miles Davis的My Funny Valentine，都可以換成一抹夕陽斜照、滿天歸鳥、半瓶Cabernet Sauvignon、一曲Diana Krall的Let's fall in love，惟獨他不可取替。

妳最愛的，不應該是空洞蒼白的婚姻生活，應該是有血有肉有靈魂的他。妳要先認定他是妳愛的人，才一起創造兩個人的天地，不能本末倒置。

如果妳肯定他不是一張沙發、一張雙人床、一盞水晶燈、一瓶Syrah、一曲My Funny Valentine，而是妳的氧氣，便少了一重顧慮了。還有別的顧慮嗎？有！

叫妳擔心的還有：妳是他的廚房設備，還是他的氧氣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