繼續生活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2年1月29日 (星期日) 

T在過去幾年事業陷入低潮，且無望重見天日，只是間中接些散工，免強維持生計，更糟的是，女友在此時提出分手，且坦承相告，是為了自己將來有更好的生活條件。他在相重打擊之下，不知如何繼續生存下去。

良禽擇木而棲，本是大自然的天律，難以逆轉。不過，我們有的是天賦的頭腦，可以分辨身邊人事物和自身的處境，千萬不要糊里糊塗，在不必要的痛苦中度日。生活和生存，是兩碼子事，不可混淆不清。

良禽擇木，不是為了生活，是為了生存。在大自然中，所有動物(包括人類)都與生俱來一分本能，為生存而努力奮鬥，為吃得更好、住得更好，也為下一代而努力不懈。動物在森林為生存而面對的是森林規律，需要的是棲息、覓食、自我保護和養育下一代的本能；人在文明社會為生存而面對的是經濟規律，需要的是自私自利的人性。自Adam Smith的The Wealth of Nations於1776年面世以來，人以自私自利的本性成就經濟繁榮的分析，至今無懈可擊。至於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在實踐和理論上的爭辨，以及第三條路是否可行，姑且不談。

身處事業谷底不是世界末日，不要灌注太多感情和情緒於其中。純粹的生存是無需感情的，你看非洲原野的動物，無時無刻危機四伏，草食動物隨時遭獵殺，掠食動物隨時因獵食技能不濟而餓死。牠們不會怨天尤人，也不會整天垂頭喪氣哭喪著臉，亦無需同伴或伴侶安慰，相反，艱難的環境令牠們活得更加生氣勃勃，生存技巧精益求精。這是Charles Darwin的進化論，物競天擇。

她選擇的，不是更好的生活條件，而是更好的生存條件。需要感情的才是生活。

在生存以上，加上感情這種靈性上的追求，就是生活。就以家犬為例吧，我們經常以為牠們是跟我們一起生活，事實不然，牠們是在我們的家生存。在National Geographic爆紅的節目Dog Whisperer中，主持人Cesar Millan三番兩次提醒我們，將人的感情投射到每天以本能生存的犬隻身上，只是自討苦吃。

在張藝謀的《金陵十三釵》裡，十二位妓女本以出賣肉體為業，所求者無非生存，或更優裕的生存條件，及至她們為了保護十二個女孩的貞操而再次出賣自己的肉體，甚至生命(電影沒有交代她們讓日軍洩慾之後的下場)之時，我們看到了她們這次跟以前出賣肉體的分別，為甚麼？因為我們看到了為生活尊嚴而棄生的精神，也是這分尊嚴，給電影賦予了靈魂，牽動了觀眾的感情。而我們之所以為之動情，也是因為看到了生活的高尚和可貴。至於有文化評論謂，張藝謀拍了一套恬不知恥的《金陵十三釵》去滿足美國佬對China doll的性幻想，則是另話，

再看張藝謀廿年前的一齣電影，改編自余華的小說，叫《活著》，為甚麼不叫《生存著》？絕不是因為用詞更精簡動聽，而是電影主角福貴和家珍在幾十年艱苦的生存條件之下，互相扶持，在滄海桑田之中還珍惜著伴侶、家人和朋友的感情，讓我們從爭扎求存之中，看到活著的高尚和可貴。

既然她此刻選擇了放棄生活，矢志不移地追求更優裕的生存條件，你此刻只有放棄她，義無反顧地追求更高尚的生活條件。

道不同，不相為謀。

時辰八字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2年1月22日 (星期日) 

P本打算跟男友結婚，但父母拿他們的時辰八字給相士一夾之下，發現相沖相剋，現在六神無主，問我怎辦。

婚姻大事，關係下半生幸福，作決定一刻，叫人忐忑不安是可以理解的，因為將來是鹹是甜，是苦是樂，現在無從稽考。對將來的無知，實在叫人心如鹿撞，英文比較美麗，叫作butterflies in stomach。

無知，可以令人努力學習，亦可以令人更無知。就如原始蠻荒世界，海嘯颶風、天崩地裂、雷電交加、山洪暴發這些威脅生命財產、無法解釋的大自然威力，令我們的祖先各自幻想一些神祇出來自我安慰，並希冀藉恭奉獲得平安；也激發一些人運用聰明智慧努力學習，尋求大自然的規律，切實地洞悉生存之道。

到了今天，面對未知的將來，也有人占星問卜，求仙求佛，但求消災納福，因此星座運程、生肖流年、掌相命理、紫微斗數、奇門遁甲、初一黃大仙、初三車公廟大行其道。這一切都源於焦慮，他們要得到的，並非將來切實發生的事實，卻是這刻的心靈慰藉。

有一本書叫Calm For Life，作者是Paul Wilson，值得一讀。書名就是全書的宗旨，要人得到心靈的平靜安穩。Wilson認為焦慮只有兩個成因，一是對過去的愧疚(remorse)，一是對將來的擔憂(jitter)，但過去了的是覆水，無謂牽掛收回；將來的事未到來，也無謂揣測。他走訪了無數成功人士，包括美國總統和奧運金牌得主，發現當他們身處成敗關鍵的一刻，都是心如明鏡。總統在關係選舉成敗的演說的前一刻，想著的是如何用心用詞去感染國民，不是選舉的成敗；奧運跳水冠軍在關鍵一跳前一刻獨站跳台，想著的是如何做好動作的每個細節，不是比賽的成敗。

妳現在面對關係下半生成敗得失的決擇，想著的應該是如何每天跟妳深愛的人努力經營這段感情，而不是想著婚姻的成敗。與其受無知引發的焦慮驅使，令自己陷入更無知的境地，不如發奮學習，尋求開展新生活之道。

再說，甚麼樣的情侶或夫妻算是「夾」，也是耐人尋味。

我見過有夫妻天天吵架，兩小時一小吵，三小時一大吵，吵架時的惡言和惱火可真叫旁觀者側目，親友每次都以為這次糟了，但每回吵過後不消半晌，兩人便即時甜言蜜語，媚來眼去，恩愛如初戀，更奇妙的是，兩人十年如一日，卻甘之如飴，繼續相親相愛。我也見過有夫妻竟日相敬如賓，以禮相待，羨煞旁人，可是生活從來沒有激起半圈漣漪，最終卻因相處太沉悶為由，反目離婚，各奔前程。我倒有興趣知道兩對夫妻的時辰八字是否「夾」。

兩個人由獨身變成共渡餘生，不論拍拖多久，其實是去創造下半生的新生活。在這意義上，The Medici Effect(註)很值得參考，它證明了看似合不來的，原來最合得來。The Medicis 是數百年前意大利赫赫有名的銀行世家，他們忽發奇想，出資邀請了南轅北轍的專才，包括雕塑家、科學家、詩人、建築師、哲學家、金融家，齊集Florence一起工作和生活，讓詩人和科學家併出火花，哲學家和金融家創出新天，結果成就了偉大的文藝復興運動，為我們創造了影響至今的新生活。

妳和他的出生年月日時分秒，只是將你們帶來了這世界，讓你們有相遇、相知、相愛、相對的機會，至於結果跟妳預期的相差多遠，則視乎妳是否願意跟他一起去創造屬於你們的新天地。

以婚姻之名邀眾人作證，誓言相親相愛、不離不棄、禍福與共，是一分決心，毋須求神問卜。

畢竟，這是妳的打算。

註：作者Frans Johansson，哈佛大學商學院出版。

痛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2年1月15日 (星期日) 

W的姊姊跟男友分手兩年，仍時刻牽腸掛肚，近日更因得悉他正在追求其他女孩而流淚。她愛姊心切，希望盡力為她解憂，試過勸她放開、放下，也試過叫她忘記過去，面向前路，卻只換來姊姊的反問：「妳知我有多痛嗎？不要再跟我說些陳詞濫調好嗎？」她問我可有其他辦法。

辦法是有，但要看妳能否做得來：妳自己先放開、放下，忘記親姊的痛苦吧。

血濃於水，關愛親人之情，我絕對明白，但妳也毋須太憂心。

首先，痛是有限度的。

日哭夜哭，就算不會真的在生理上肝碎斷腸，也會眼睛紅腫，聲沙喉痛；茶飯不思，也會導致胃痛不止。但據說痛楚有十級，7至10級屬劇痛，到第十級便會失去知覺。人體的構造的確奇妙，它不可能承受無限大的痛楚。如果真有造物主，祂也可算情致義盡，先給我們創造了痛苦的感覺，繼而賜予我們痛苦的極限，昏厥就是人體自我保護和調節的機制。為甚麼不把極限調低至火燙蜂針、蚊釘蟲咬或胃絞喉灼的級數？因為痛楚是讓人察覺身體受傷或生病的警號，如果調得太低，後果堪虞，這是題外話。

心靈上的痛呢，還未聽聞有級別之分，但也的確有極限。曾有精神科醫生朋友相告，有一種叫「歇斯底里觸感缺失症」，是難以平伏的心靈痛楚轉化而成，會令身體某些部位完全麻木，失去知覺。但放心，這只是一種輕度身心症(psychosomatic illness)，只要適當就醫，不難治癒。

其次，我有一種觀察，是妳不可否定的，但絕非幸災樂禍的風涼說話：人會渴望從折磨自己的過程獲得快感，甚至高潮。為甚麼？因為當人經受痛苦、折磨、壓力的時候，體內會釋出腦內啡和腎上線素，幾可成癮，Sadism&Masochism(SM)是最明顯的例子。當然，狹義而言，SM這種擺明車馬的性遊戲始終屬少數人所好。

不過試想想，為甚麼恐怖、災難、悲情電影永遠賣座？而且愈嚇人、愈凄慘，愈叫好叫座？難道觀眾真的甘願貼錢買難受？當然非也。廣義而言，人們渴望從受驚、刺激、傷心和流淚中獲得快感。再細心回憶，大家看完一齣千古傳頌的鬼戲或恐怖片後所獲得的快感，是否的確有點性高潮的況味？

果如是，妳便由得她繼續從中獲取一點腦內啡和腎上線素帶來的慰藉吧，反正，當人矢志不移地逃避別人的關心和幫助，決心沉瀝在自己的「悲劇」世界，除了她自己，別人是無能為力的了。這是她認為妳的智慧之言是陳詞濫調的主因。

勸她放低、放開，當然是妳旁觀者清。放得開放得低，固然叫人豁達開闊，空靈明朗、積極自在、簡樸自適、海闊天空、任意翱翔，這是佛學智慧為我們開拓的生活哲學，是否功德圓滿？總要取決於兩個字：覺悟。

覺悟的過程，是個人在自己心境的遊歷，是一種內心的轉化，非旁人所能左右。有人苦苦參禪數十載卻不得要領，有人不假階梯卻一觸即悟，奈何！

有高人說過，未能開悟，是昔緣未了。既是如此，強求她放下也是執迷。

妳就放開、放下她吧，由她隨心而去，隨意而來，隨緣而苦，隨緣而覺。願她悟得痛快。 

新年願望

2012年1月1日 (星期日) 

Audrey希望新一年與男友的關係有所改善，Yuki願2012年覓得有情人，Sam想在新一年有勇氣向暗戀對象示愛，Francis希望2012年讓他跟女友成功分手。身邊的和郵箱中的朋友都有各式各樣、甚至千奇百怪的新年願望。

我呢？自幼我就不懂得、也不喜歡許新年願望，所以我每年都要叫爸媽在親友的新年聚會中尷尬一次、罵我一次「這孩子沒願望，也沒希望」；年歲漸長，時至今日，我也不會，亦不喜歡許下新年願望。少時我沒有能力告訴人家為甚麼，現在我可以。

首先，我不懂。我不懂得我應該在甚麼時候許下一個新年願望。理論上，新年願望是在新一年裡任何一刻達成的，所以應該是在新的一年來臨前許下。如果許願的時候已經身處新的一年，又怎稱得上是新年願望呢？譬如你在今天凌晨0:05許下了新年願望，那麼過去了的5分鐘就浪費了，也可能你的願望其實只會在那5分鐘內達成，那麼你的新年願望就永遠落空。

因此，對2012年的願望，應該在2011年時許下罷。不過，既然2011年還未過去，為甚麼不將願望寄託於剩餘的時間，把握當下，去改善與愛侶的關係，去覓有情人，去鼓起勇氣向暗戀對象示愛，去狠下心來一刀了斷跟女友拖拖拉拉的關係，去開始做、甚至完成你想在2012年做到的事情？卻非要呆呆地聽著秒針嘀「口答」，待到2012年不可？

或者有人早已洞察此中詭異之處，故而企圖用更精準的方法許下新年願望，刻意在時鐘跳至剛好0：00的一剎那，暫且抽離蘭桂坊、時代廣場、尖東和各大小派對的瘋狂，獨自合上雙眼，在心中瞬間默唸願望一遍。可是，浩瀚宇宙間的神妙法規，又豈容凡人僭越挑戰呢？

「瞬間」和「剎那」是佛教的時間單位，根據佛教的梵典【僧只律】記載，「晝夜」、「須臾」、「羅預」、「彈指」、「瞬間」、「剎那」都有換算比率，依樣推算，「瞬間」和「剎那」也分別佔去了0.36秒和0.018秒。須知時間是一延續體(continuum)，它沒有真正的上一秒和下一秒，上一剎那和下一剎那。題外話，你有留意走針時計的兩種設計嗎？一種是讓秒針續秒跳動前行的，另一種是讓秒針順勢向前滑行的。我喜歡後者，因為我覺得設計師有思考的雅致。

這樣理解吧，無論你在0：00的右邊加多少個0，它的右邊總可以多加一個不停跳動的數字。時間單位是人強行在數學概念上將時間劃分、方便計算的工具而已。換言之，無垠宇宙間根本沒有真正的2011(去年)和2012(明年)或它們之間的交接，它們都處於無限的時間延續體中。簡言之，你心中唸完「新的一年我希望」，已經身處2012年了，奈何！

其次，我不喜歡。我不喜歡盲目地跟一群人一起做些大家都不明所以的事情。心願我當然有，而且很多，昨天剛好有一個願望成真！但要我把它們留到過年「一刻」跟著全世界人一齊許下，然後等它們明年實現，是否很傻瓜呢？畢竟，許願是很私人的事，為甚麼要把它變成集體活動？如果你可以隨時拿出一兩個新年願望與人分享，它們也離「願世界和平」不太遠吧！

我的願望，不在明年，也不在去年，卻在當下。但願你把握現在，過得開心，愛得愜意，活得精彩！因為，明年太遙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