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離廣東省東莞縣清溪市不遠處的一條偏僻村落旁的稻田,年青爽朗、皮膚白晢、身材挺拔的春娣站在水深及膝的耕地上,遠眺火車轟隆轟隆略過,看著它載著千萬人的香港夢,漸漸遠離大饑荒的餘悸、政治鬥爭的沒完沒了、批鬥大會的觸目驚心和一窮二白的滄涼,朝著南方的殖民小島飛馳。她只祈望它順路給心中牽掛的丈夫捎個口信,讓他知道,一家吃得飽,也安好。
多得當年抵壘政策的仁慈,春娣揹著大包小包,拖著女兒,千山萬水,終於偷偷跨過了深圳河,再次牽著丈夫的手,一起繼續往前走。畢竟是久別重逢,也是成功定居香港的第一天,丈夫花了一個月的薪金,跟春娣在半島酒店過了溫馨的一夜,算是慶祝。
由第二天起,住的地方就是九龍城寨了。旁人看,這是天壤之別,在春娣看來,卻沒有兩樣,因為她看到的,只有一個依舊愛錫她、珍愛家庭的丈夫,和一個在兩人心中舒適悅樂的家。接著生下來的四個兒女,把一座鐵皮斗室擠得溫暖透心,也將往後移居的公屋塞滿歡樂。管它外面黃賭毒盛行、貪污猖獗、溫黛肆虐、滿街土製菠蘿、股市災難,只要一家吃得飽,也安好。
春娣四十一歲那年,丈夫得了胃癌,撒手塵寰。她哭了不知多少個晝夜,獨自看著兩人苦心建立的家──五個還在唸書的孩子和兩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家,然後再次昂起挺拔的身軀,決定孤身走完本屬於兩個人的路,矢志要一家吃得飽,也安好。
四十一歲,多麼年輕,也多麼孤獨!她沒有選擇另覓伴侶,再組家庭,也沒有一走了之。一份延續夫妻恩情的決心,叫她每天只管拼了命幹活。家庭手工業粗活、工廠雜工、家裡三餐炊事、照顧老少、大小家務,一對白的肩膀擔了起來,噓一聲,低著頭歪歪斜斜就往前走。
一晃眼,再抬起頭,已是數十年光景,環顧病榻,子孫含淚送別,原來當初堅持走的路,已到了盡頭,看著一家吃飽了,也安好。
由當年在哪條村莊的邂逅,到最後一口氣,春娣沒有問,「男人到底要甚麼?」「愛情如何解密?」「追求是甚麼一回事?」「甚麼是緣?」「甚麼是份?」「甚麼是相愛?」「如何相愛?」「甚麼是浪漫?」「如何向他表達愛意?」她只會問,「一家是否吃得飽,也安好?」
妳已為愛奉獻了一切,妳在流金歲月中留下的蹣跚足印,就是愛的密碼,也是對愛的追求;妳跟爸爸的相遇是緣,把我生下來是份;妳沒有保留的付出,就是相愛的法門;妳的人生,就是浪漫的最佳演繹;妳對爸爸和我表達的愛意,不用宣諸於口,卻用心血和汗水寫了下來。
媽媽,我為妳哪一代人的愛驚嘆,也為妳的一生光輝感到驕傲。願妳安心放下凡塵的掛慮,安息主懷,因為,妳一家都吃飽了,也安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