愛情解密

【明報專訊】 2011年6月5日 (星期日)

X廣告公司的大隊浪費了我大半天時間，重申我的briefing，重申他們的creative briefing，重申第一二三四五次的idea presentation，重申最新的debriefing，接着仍是給我一堆off brief的ideas，看着他們為我預備的燕窩蛋撻，竟然有點反胃！我很難責備他們給我的不夠多，不夠好，只是不是我心中那杯茶。分手吧！

好不容易回到房間，打開郵箱透一口氣。收到Samuel寄來的電郵，他說他三年前放棄跟女友結婚，原因是她對他太好，給他的太多，分手收場，現在仍掛念着她。

我反覆看了六七遍，都弄不懂箇中邏輯。

我的老闆Jason推門進來，笑意盈盈地對我說，Vivien你最近太辛苦了，揹太多projects上身了，我給你兩星期大假，X廣告公司的project就交給Susan吧，一言為定。

啊！Jason當頭棒喝，讓我知道Samuel寫給我的，和他剛對我說的一樣，都是一列有趣的密碼。

太好等於不夠好

「對他太好」的意思是，她在他眼中，根本不夠好。是始熱終冷也好，是移情別戀也罷，總之那一刻，就算她為他赴湯蹈火，上刀山落油鑊，也是徒然。正如我看見心愛的燕窩蛋撻也會反胃一樣。用Samuel的密碼陳述，她甚至給他遞上一張紙巾，也對他太好了。形容對方「太好」，是把自己貶低，低至連接受一點點愛意也不值。這是減輕自己罪疚感的托詞。

「給他太多」的意思是，她在他眼中，根本欠缺太多。可能，她當年甘願將今生來世的青春事業生命都獻上，甚至為他為奴為婢，做牛做馬，當二奶三奶四奶。但可惜，他要的可能只是新鮮感，或是樣貌或是身材或是氣質，她沒有。正如我對着十幾個嘔心瀝血的ideas，仍然毫不動容一樣。用Samuel的密碼陳述，她甚至給他一文錢也是太多。說對方「給太多」，是把自己看扁，扁至一文不值。只怕欠她太多。

「仍然掛念她」的意思是，仍然念念不忘那罪疚感，仍揮之不去的一份虛榮。他念茲在茲的不是她，是她現在是否還像當日被拒婚時一樣生不如死，是否還要為他赴湯蹈火、為奴為婢。他希望她不是，因為不想再背負這包袱；他亦希望她是，因為他暗暗慶幸曾經有女人為他死去活來。

「放棄結婚」的意思是，他不要再泥足深陷，浪費時間。好東西才會用「放棄」陳述，她不夠好，亦欠缺太多，他是拒絕了她，不是放棄了她。我不會認為自己放棄了X 廣告公司，而是拒絕繼續合作，免得浪費時間。用Samuel的密碼陳述，是他不懂珍惜一段大好姻緣。把錯誤歸到自己身上，這可以令他良心好過一點。

「Vivien你最近太辛苦了」的意思是，他跟X廣告公司的CEO交情非淺，不能更換。

語言，是美化和安慰自己的工具。人與人之間的溝通，就是要一份拆解密碼的耐性和智慧。怪不得佛家禪宗有云，語言是障。

回家翻箱倒籠，終於在書櫃暗角找到封塵多年、德國大哲人Jürgen Habermas的Intersubjectivity和Wittgenstein晚年的language-games。在大學年代為趕潮流而囫圇吞棗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讀物，忽然間叫我大徹大悟，的確是大智大慧的大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