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ice guy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3年12月15日 (星期日)

P廿來歲，剛大學畢業，興趣是玩online games，在公司被一位大他幾年、在外國長大的女同事吸引，第一次有約會異性的衝動，終於鼓起勇氣約她吃晚飯，表示有意追求。對方在晚飯其間只說了一句：You are a nice guy，之後便天南地北。雖然很多話題他搭不上嘴，但那一夜還是盡興的。他問，既然她稱讚他，是否代表她對他有好感，或會接受他追求。

這並非稱讚，是否有好感難以下定論，至多對你不反感，至於是否接受你追求，機會不大。

這句英語的中文翻譯是「你是一個好人」，你以為在她心中你真是一個好人嗎？世上那有這麼多好人，隨便在公司也碰上一個？從統計學和機率理論看，好人和壞人是世界人口的兩極，standard deviation(標準偏差) 告訴你，不好也不壞必然是大多數。統計結果的涵義是，人不能純以好壞這單一維度去評估。正如我以前的魔鬼上司，在家是溫婉嫻熟的賢妻良母；那個得過且過專門卸膊的同事，逢周末和假期當義工，是老人院和孤兒院常客；叫女人稱心如意的情人，同時令幾個女人稱心如意；不解溫柔的男人，癡情專一。用好壞把人群分，不是天真到近乎三歲智商，就是懶到不屑一顧。

我相信，她是懶。如果她對你有好感或被你迷倒，平日必然加倍留意你言行舉止、辦事能力、待人接物、行事喜好，甚至你每天喝咖啡抑或奶茶也了然於胸，當知道你有意追求之際，以她坦率的鬼妹仔性格，一定把觀察所得如數家珍。一句「你是一個好人」，說明她平時懶得留意你，臨急臨忙也懶得堆砌捏造評語，亦懶理你是否滿意這結論，反正她已盡了社交禮儀。

語言是活的，不能脫離社交情境，以獨立的字面意義存在，很多字詞配合不同的表情、語調、緩急、節奏、輕重，在不同的情境蘊含不一樣的信息。例如interesting，解作有趣味、有意思。如果你跟洋人上司或客戶工作過，看到他們木無表情，呼一口氣，然後禮貌地微笑，說聲interesting，你便知道這是他們用以拒絕你的ideas或proposals的美詞，千萬不要以為他們稱讚你的傑作。其實這字用得恰到好處，又給你體面的下台階，「你的意念有意思，但沒實際用途，還是重新再做吧」才是這字要表達的意思。

唉，你連一句婉拒的客套話也聽不懂，沉迷互聯網和相關娛樂的害處，莫此為甚！有人說，電視雄霸家庭娛樂事業的年代也有電視撈飯、不看至魚樂無窮誓不甘休的人，不見得有何分別。

雖知電視觀眾能意識到這是單向灌輸的娛樂，如果要談天說地、與人互動，他們會呼朋喚友，出外耍樂，但互聯網的毒害，在於不知不覺間，你誤以為分分秒秒與人互動，甚至以社交網站數以千計的朋友為傲，覺得自己交遊廣闊，足不出戶便掌握朋友一舉一動。更甚者，與甲吃飯時，低頭與乙online聊天，與乙吃飯時，低頭與甲online聊天。久而久之，人際間的protocol(禮儀) 、反應、遣詞用字都忘得一乾二淨，只剩下一堆表達能力欠奉的網語和困住靈魂和溝通創意的emoticons。

走出虛擬世界，看看周圍的情境，聽聽人講的說話，建立與人相處時的風采和自信，不要只做一個nice guy。到時，她接受你追求的機會或許大一點。

愛的測試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3年12月8日 (星期日)

Q今年廿五歲，愛上比自己大四十歲的男人，由於怕遭家人親友白眼和反對，所以這段情留在地下，但兩人如魚得水，恍若前生修來今生相敘，偷偷摸摸也覺甜蜜愉快，問我怎辦。

有幾個測試等著妳去做，首先，盡快把這段情公開。

雖說愛是兩個人的事，無須別人操心，但人是社會動物，長期在人前隱瞞如此重要的關係，會很累，且犧牲很多與家人和摯友相敘和分享的寶貴時刻。

更重要的是，公開這段情是重要的測試，看清你們只是貪圖觸犯禁忌帶來快感，還是真心相愛。無須社會學家、心理學家或人類學家研究考證，這段父女戀在你們眼中是禁忌無疑，要不然，公開真心相愛的戀人，怕甚麼？

人從小到大，很多時由犯禁得到原始快感。小時候深夜躲在被窩用手電筒打量Lady Chatterley，卻對D.H. Lawrence一知半解；上課偷吃零食，下課躲在校園暗角抽煙；走出校們把校服裙頭抽高，裙腳向內摺起；講粗口，偷飲酒，然後偷情。我深信，如果這些不是禁忌，沒人觸犯，因為沒快感，不好玩。有時我懷疑，人類與時並進不斷加碼創造千奇百怪的禁忌，是為了犯禁的快感。根據這假設，不犯禁才是笨蛋。所以妳說的「就算偷偷摸摸也覺甜蜜愉快」，很可能是「就是因為偷偷摸摸，所以甜蜜愉快」。事實上，很多地下情一旦上了地面便煙消雲散，無影無蹤。因此，這測試不宜遲。Well，如果你們只想延續犯禁的最大快感，當然沒人可以阻止。

接下來幾個測試是生、老、病、死。

生，是生育下一代。如果妳喜歡甚至渴望有小孩，有心為別人傳宗接代，算三十歲是妳的限期吧，孩子十歲時，他八十歲，這已是香港男性的平均壽命，且冠絕全球。妳要撐起一個單親家庭，似乎是必然事實，不過這只是閣下的事。如果你們明知結果而為之，是對不知情的第三者有欠公道，而這第三者正是你們的孩子。

老，每一個人都要經歷。日暮黃昏，對妳是遙不可及，但對他而言已歷歷在目。Young at heart只是中年人自我打氣和安慰的陳腔濫調，對踏入晚年的人起不了作用，因為身體退化逼人接受生命定律。很快，妳要獨力照顧他起居飲食。有錢請看護、工人當然好，但他已失去經濟能力，把一切扛在肩上的是妳。不過，如果到這地步仍不離不棄，很浪漫。

很多病，對年輕人而言，會痊癒，但對老人家而言，只會惡化，不會好轉，這叫老人病。在妳風華絕代之年，妳沒空扮靚、交際、周遊列國、增進知識，因為妳要伴他走完這程艱苦的路。不過，若妳甘願放棄一切，和他相濡以沫，溫馨。

朋友們茶餘飯敘聊天會互問：「妳希望伴侶早死，還是自己早死？」希望伴侶早死，是愛的表現，因為他在病榻誠惶誠恐跨進死亡幽谷之際，自己但願以溫柔安慰他，讓他安詳地呼出最後一口氣，留下的一個不但餘生孤苦悽清，也獨自面對死亡。香港女性平均壽命86歲，他走了，妳緬懷追憶的日子也長。

生、老、病、死是為愛而設的測試，及格了，便知愛就是人生。

給他多一晚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3年11月24日 (星期日)

M情難自控，當了第三者，幸對方未跟女友結婚，但拖拖拉拉一年， 還是在劈腿狀況，總要她多給時間。M第一次感到情人節和聖誕節如此孤苦悽涼，問我如何是好。

實不相瞞，妳不給死線，他繼續拖下去，不要奢望他給答案。

這要分原則和技術層面說明。

原則上，你們在一方拍拖期間相遇相戀不是問題，只要他弄清最愛誰，做個了斷便成。可惜，男人眼中沒有最愛，只有更愛。妳聽潘源良填詞的《最愛是誰》便略窺一二，問一世也找不到答案。妳們兩位，可以同時是他的更愛。

妳身材比她出眾，她樣貌比妳漂亮；妳比她細心體貼，她比妳嬌嗲黐纏；妳肯捱麥記，她索性捱肚餓當減肥。他的思緒在兩位「更愛」之間糾纏，沒完沒了，比女人血拼時三心兩意更糟，因為買東西預算有上限(財務公司的目標顧客除外)，而且消費享樂來自花錢一刻的舒暢，始終要豁出去揀一個，但他的享樂來自鑑賞比較兩件玩物的過程，而且預算沒上限，他沒必要揀。他的預算是甚麼？時間。哪來的時間？妳給的。

時間在廣袤宇宙是無限(Stephen Hawking計算出來的時間起點和終點令人驚嘆，但始終是理論，且與我們無關)，但人生在世時間有限，所以我們一生趕著完成大小事情，甚麼都有死線。沒有死線、長生不老、時間用之不歇的世界不能運作，所以時間是最珍貴的財產。錢花掉可以賺回來，但每分每秒只能花一次，不能回頭，只能後悔。這寶物，妳肯給，他要，多多益善。

原則上要他揀最愛，是奢望。要他給答案，只可在技術層面行事，不給時間，只給死線。

給多少時間？愈少愈好，即是立刻最好。

看妳還是說不出口，因為愈得不到愈覺愛他，愈愛愈怕他離開，過去一年妳就在惡性循環的深淵爭扎。要跳出這泥沼，就狠下心來，發揮女人的獨門技術：講價。講價有兩大要訣。

第一，最難做到，不為情動。賣家慣用技倆，是動之以情，妳一生幸福、身邊摯愛親朋都可資利用，以求高價成交，在妳口袋裡多取點錢。你打開電視，看看賣手錶賣珠寶首飾賣奶粉賣藥材的品牌廣告便一清二楚，現在連煤礦災難中工人生死相助的友情也可賣。所以當他為索取多一點時間動之以情，妳要心無旁鶩，不為情動，冷若冰霜。鐵價不二，不再給時間。

第二，不回頭。當對方苛索無度，吊起嚟賣，妳要不哼一聲，帶著有尊嚴的微笑昂首闊步。請抬頭，眼望前，不停步，最忌回頭偷看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精品，因為由妳不辭而別一刻起，至妳消失在視線範圍止，事情未了結。一回頭，底牌便揭了，討價還價的本錢都沒了，注定明年再度過孤苦悽涼的情人節和聖誕節；不回頭，本錢便厚。不怕，信我，他會喊住妳，求妳回心轉意，但不要立刻回頭。妳停下腳步，低頭看看手錶，讓他知道妳趕時間，給他的時間無多。他會如常要求，多給一點時間。

OK，最多最多，一晚。一晚可以成就很多，足夠讓你們隔世相逢，海誓山盟。

愛的秘密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3年11月10日 (星期日)

S 謂如果結婚，會讓太太知道所有密碼，包括手機、電腦、銀行卡、信用卡及所有帳戶，他認為夫婦之間不應保留秘密，也要求太太待己如此，問我對不對。

夫婦秘密，像法國鵝肝、紅燒扣肉、黃金蝦，戒絕了，有違人性，亦欠人生享受，太多有損健康。

撇開照顧摯愛不談，只站在道義立場，有些秘密不應保留，因為會置伴侶於死地，例如出去滾。滾大致兩大類：付費和免費。前者較安全，因為提供服務者只為錢，不會揾命博，所以做足安全措施；後者最危險，因為投入感情，誤以為對方對自己情有獨鍾，隨時意亂情迷，大膽不設防。外國有個宣傳安全性愛的廣告頗有震撼力，發人心省。照片是一男一女裸體相擁，女的背脊對著鏡頭，但抱著玉背的是五、六雙手，各色人種姿彩紛呈，有男有女，恐怖吧！標題：Each time you sleep with someone, you also sleep with his past。除非你不再跟太太做愛，否則你若保留這秘密，與謀殺無異。這秘密當然難於啟齒，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？食得鹹魚抵得渴。

若一點秘密都不保留，首先有違人性。當亞當夏娃是世上第一對夫婦，四野無人，只見飛鳥蟲魚，他們也要遮蔽私處。創世記沒解釋原因，只說他們感到羞恥。羞恥之心是甚麼？是本性亦或社會需要？足以讓哲學家窮一生思索。我們知道的只是，觸發羞恥之心的事物，因人而異。

正如我難以理解夫婦在對方面前大小二便。

在星期五晚的 fine dining，說聲excuse me，用餐巾輕印嘴唇，然後徐徐步入洗手間，關上門，可能大小二便，可能換衛生棉條，可能整理儀容。這些秘密要守，因為當人追求優雅、美麗事物，羞恥心使人將污穢一面藏起來。

其次是有違夫婦相處之道。夫婦生活不可透明，總要將小秘密置於其中，保持距離。自己秘密要守好，也不可追查和揭發對方秘密。

過了下班時間，她杳無音訊，你 whatsapp ，她反應遲鈍，有一句沒一句，只說約了舊朋友吃飯。午夜已過，這不是平日的她。你開她的電腦，查看這星期所有電郵、fb 訊息和即時短訊記錄。嚇！原來約了一個叫 Chris 的，還要送上門到人家中相會，有好事幹？看妳這秘密守多久！你開通訊名錄，找到地址，怒氣沖沖踩上門。Oops！一個與太太年紀相若的女人開門，飯桌亂七八糟散佈蛋殼、麵粉碎，中間放了精緻蛋糕，太太正在蛋糕上寫你的名字。三個 O 嘴，三對眼睛對望。你揭發了秘密，也糟蹋了太太一番心意。

法國鵝肝、紅燒扣肉和黃金蝦要有節制地品嚐，這是人生樂趣。吃多了，不但膩，也不健康。

人為追求優雅、美麗、情趣守秘密，也為守住秘密而獲得的成功感製造秘密。成功感會上癮，於是秘密愈守愈多，謊話連篇不可免。夫妻關係建立在微妙距離上，不建立在謊言中。

古往今來，天下間我唯一見過秘密成籮、謊話說盡仍揮灑自如，且娶得八個漂亮老婆的，只韋小寶一人，相信後無來者。

如果自問沒韋爵爺的能耐，還是安份守己，僅守一點愛的秘密好了。

你愛誰？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3年10月20日 (星期日)

今天不回信，談一齣電影和一個導演。事先聲明，不是影評。我信這文章出街後，少很多來郵，因為不少問題在其中找到答案。

很久沒看雅俗共賞，兼觸動心靈的愛情片了，上齣是甚麼時候呢？忘了。《那些年》好看，但只是俗，不雅，沒感動。《一代宗師》是愛情片，好看，不俗不雅，美得有點做作，有點感動。

我認為觸動心靈的愛情片，不能太美，但要雅，如果兼顧俗，一絕。《被偷走的那五年》做到了。

導演黃真真的作品在印象中很模糊。《六樓後座》質樸，賣弄青春，企圖反映二千年初年青人的心態，劇情結構鬆散混亂，甚至牽強完場，自我反省欠奉，導演幼嫩；《女人那話兒》嘩眾取寵，把高高在上的名人拉下來跟大眾坦白談情說性，最終令大眾崇拜權威，被逼一起反省，導演在成長。今次，深思熟慮，方向清晰，天馬行空寫個劇本，腳踏實地訴說情為何物，導演成熟了，也許經歷滄海桑田。

俗，在感人，最好激情催淚。

試想新婚宴爾、度蜜月的少女在醫院一覺醒來，問丈夫何在，得到的答案是「你們離婚了」，追查下去，原來這五年來，自己不但沒珍惜深愛的人，且榮升廣告公司創作總監後，一朝得志語無倫次，害己害人害同事害朋友，甚至勾搭為自己療傷的心理醫生上床，置最愛於死地，置婚姻於末路。我問身旁看得紅了眼睛的JJ（他是誰，容以後再說）：「如可選擇，你選升職嗎？」他答：「不會！」繼而，前夫因她懺悔原諒她，且再求婚，完婚後她發現自己患了腦痿縮，不久就要變成植物人，於是冒險動手術，不要負這艱辛重修的婚姻，奈何手術失敗，她全身癱瘓。她不要讓最愛犧牲幸福，半生頻撲照顧，要拔掉維生系統，求他幫忙。我再問身旁看得淚如泉湧的JJ：「如可以選擇，你會……」他答：「這不是選擇，大家都沒有選擇！」

雅，在開拓視野。

試想新婚宴爾、度完蜜月的少女回到工作崗位，想為這個家盡力，不讓丈夫太操勞，要給將來的兒子幸福，力爭上游，賺錢為上。同事變了下屬，要管要呼喝，朋友變了敵人，要防要絕交，用錢請回來療傷的心理醫生也是呼之則來揮之去的性玩物，自己變得天下無敵要升職要一切！我問身旁乾了淚水的JJ：「如何選擇？」他答：「她沒選擇啊，是摸著石頭過河的人，見步行步，不經不覺走到這田地……」繼而，她悔不當初，千山萬水重拾前夫真情，再獲最愛信任；他們復合，前夫第二次求婚。可是，造物弄人，永久癱瘓的頑疾叫她為丈夫拔掉維生系統自殺，她不要拖累最愛，要讓他下半生找到幸福，求他關掉氧氣。我問身旁回歸冷靜的JJ：「如可以選擇，你會……」他答：「不是如果，這是愛的選擇！不拔，她在受苦，他享受她還在生的喜悅，免卻殺人的內疚，不用冒坐牢之險；拔，她解脫，遠走極樂，他要為最愛的訣別受切骨之痛……」

當你問自己，如果是男主角，下得了手？這夠感動你心靈了。

感動心靈，是刻骨銘心的選擇：愛她（他），還是愛自己？是電影的視野。

如此看來，金庸筆下赤練仙子李莫愁的唱詞「問世間情是何物，直教生死相許」，未道盡情為何物。

《被偷走的那五年》不美，但真而赤裸，坦白得觸動人心。

慧因期待黃真真下一齣電影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