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2月26日星期日

哪一代人的愛

在離廣東省東莞縣清溪市不遠處的一條偏僻村落旁的稻田,年青爽朗、皮膚白晢、身材挺拔的春娣站在水深及膝的耕地上,遠眺火車轟隆轟隆略過,看著它載著千萬人的香港夢,漸漸遠離大饑荒的餘悸、政治鬥爭的沒完沒了、批鬥大會的觸目驚心和一窮二白的滄涼,朝著南方的殖民小島飛馳。她只祈望它順路給心中牽掛的丈夫捎個口信,讓他知道,一家吃得飽,也安好。

多得當年抵壘政策的仁慈,春娣揹著大包小包,拖著女兒,千山萬水,終於偷偷跨過了深圳河,再次牽著丈夫的手,一起繼續往前走。畢竟是久別重逢,也是成功定居香港的第一天,丈夫花了一個月的薪金,跟春娣在半島酒店過了溫馨的一夜,算是慶祝。

由第二天起,住的地方就是九龍城寨了。旁人看,這是天壤之別,在春娣看來,卻沒有兩樣,因為她看到的,只有一個依舊愛錫她、珍愛家庭的丈夫,和一個在兩人心中舒適悅樂的家。接著生下來的四個兒女,把一座鐵皮斗室擠得溫暖透心,也將往後移居的公屋塞滿歡樂。管它外面黃賭毒盛行、貪污猖獗、溫黛肆虐、滿街土製菠蘿、股市災難,只要一家吃得飽,也安好。

春娣四十一歲那年,丈夫得了胃癌,撒手塵寰。她哭了不知多少個晝夜,獨自看著兩人苦心建立的家──五個還在唸書的孩子和兩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家,然後再次昂起挺拔的身軀,決定孤身走完本屬於兩個人的路,矢志要一家吃得飽,也安好。

四十一歲,多麼年輕,也多麼孤獨!她沒有選擇另覓伴侶,再組家庭,也沒有一走了之。一份延續夫妻恩情的決心,叫她每天只管拼了命幹活。家庭手工業粗活、工廠雜工、家裡三餐炊事、照顧老少、大小家務,一對白的肩膀擔了起來,噓一聲,低著頭歪歪斜斜就往前走。

一晃眼,再抬起頭,已是數十年光景,環顧病榻,子孫含淚送別,原來當初堅持走的路,已到了盡頭,看著一家吃飽了,也安好。

由當年在哪條村莊的邂逅,到最後一口氣,春娣沒有問,「男人到底要甚麼?」「愛情如何解密?」「追求是甚麼一回事?」「甚麼是緣?」「甚麼是份?」「甚麼是相愛?」「如何相愛?」「甚麼是浪漫?」「如何向他表達愛意?」她只會問,「一家是否吃得飽,也安好?」

妳已為愛奉獻了一切,妳在流金歲月中留下的蹣跚足印,就是愛的密碼,也是對愛的追求;妳跟爸爸的相遇是緣,把我生下來是份;妳沒有保留的付出,就是相愛的法門;妳的人生,就是浪漫的最佳演繹;妳對爸爸和我表達的愛意,不用宣諸於口,卻用心血和汗水寫了下來。

媽媽,我為妳哪一代人的愛驚嘆,也為妳的一生光輝感到驕傲。願妳安心放下凡塵的掛慮,安息主懷,因為,妳一家都吃飽了,也安好。

2012年2月19日星期日

患得患失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2年2月19日 (星期日) 

Q是大學生,自認高分低能,剛碰上了心儀的男生,縱然知道他絕對不是她的最佳選擇,但還是覺得心裡喜歡,想和他開始,一嚐戀愛的感覺,可是,不知道他怎樣想,所以現在患得患失,想我給點意見。

我認為「患得患失」不是妳迫在眉睫的問題,相反,它是妳要好好珍惜和享受的階段。

看宏觀一點,「患得患失」是人生和人類社會的活力泉源。

先說「患得」。

當我們在生命的任何階段,遇上任何挑戰、考驗、岔路和選擇,要是確切知道將來一定成功(一定得),當然不會再「患得」,但面對這樣子的人生,連勇敢努力地向前摸索、為前路發奮學習的一份動力都沒有了,珍惜努力成果的謙虛也沒有了,遑論還有甚麼趣味可言,因為「一定得」已經變得理所當然了。

他討妳歡心是當然的;他買大小禮物逗妳高興是奉旨的;他以妳為中心、每天想的做的都繞著妳團團轉,或甘願被妳弄得團團轉,也是肯定的;他送上嬌豔的黃玫瑰,然後遭妳罵他忽略了原來妳喜歡紅玫瑰,也是應份的,一切都變得take for granted。如果妳嚮往這樣的戀愛,只是證實了香港多了一個公主,且是帶病的。

「患得」,應該好好珍惜,因為它令戀愛變成不可多得,令妳每天戰戰兢兢學著給它施肥澆水,企盼它綻放得花枝招展。

再說「患失」。

如果在人生旅途上的任何階段,我們做的一切,將來都肯定失敗,當然不再需要「患失」,但面對如此人生,「希望」都在字典中消失了,遑論「失敗乃成功之母」、「累敗累戰」這等鼓舞人心的說詞了。

「希望」是人生谷底的大光燈,是心靈受創時的雲南白藥,是身心俱疲時的力保健,是孤身作戰時的軍糧。前面永遠有希望,這裡便永遠有奮進。

妳看宗教信仰成功幫無數信眾度過人生劫難的妙法,就是一個「希望」。佛教的覺悟和佛境、基督教天主教的末日審判和天堂的金玉階梯、回教的重生日,都給予世人一股生活的動力。就算是宣佈上帝已死的尼采(Friedrich Nietzsche),也給我們人人可做「超人」(Superman) 的希望,「a real individual who creates values which are firmly rooted in the everyday changing world」。
決定跟一個男生發展,最可怖可悲的不是可能失敗,而是沒有希望。愛情需要的是一份宗教情懷,不要問,只要信!這樣,妳便永遠有希望。

高分低能,是因為妳只懂學習考試局為妳設定的玩意,不懂學習人生為妳預備的遊戲,也少讀課外書。有一本書叫Against The Gods,副題是 The Remarkable Story of Risk(註)值得一讀。作者認為,當人類開始學習面對和掌握「患得患失」,就是現代社會和舊社會的分水嶺,「The revolutionary idea that defines the boundary between modern times and the past is the mastery of risk」,而懂得重視「患得患失」,更是人類不可或缺的本質,「And that story helps define what it means to be a human being」。

愛情最叫人心癢難當的,就是在患得患失之間遊歷。上課時他偷看了我一眼,是喜歡我嗎?他約我一起午飯,是要向我示愛嗎?他邀請我出席他的生日派對,是把我看作他的特別朋友嗎?他跟別的女生嘻嘻哈哈,是故意激惱我還是逢場作戲?他在搔頭,是甚麼意思?

把握時間,好好珍惜和享受吧,除非妳選擇一生不停戀愛,否則,它是有時限的。願妳在患得患失的樂趣中,開心歡度情人節!

註:作者是Peter L. BernsteinJohnWiley&Sons, INC.出版。

2012年2月5日星期日

【明報專訊】 2012年2月5日 (星期日) 

L剛拍拖不久,訴說自己跟男友以嘴巴親熱的態度迥異,難以享受和配合。她不是抗拒接吻或親吻身體,只是不明白為何他樂此不疲,且總是吻得難捨難離。她認為嘴巴是很邋遢的身體部份,非要雙方刷完牙、用漱口水清潔過後才吻得安心。

潔癖(mysophobia)很多人也有,嚴重至影響日常生活的,可界定為身心強迫症(obsessive-compulsive disorder),需要接受認知治療(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),這個我可幫不了忙。

不過,這令我想起一個2003年沙士其間在外國播放的獲獎電視廣告,或可資參考。兩班人男男女女西裝筆挺,走進莊嚴的會議室開會,大家互相介紹完畢,隨即各自走向對方,不是公式地逐個握手,卻是出人意表地逐個激烈相吻,且是濕吻!當眾多舌頭糾纏不清,叫觀眾目瞪口呆之際,字幕出現,大意是「口腔要比你的雙手還乾淨」。廣告當然要語不驚人死不休,為求引起大眾注意和口耳相傳,創作人也成功傳遞了一個嚴肅的、鮮為人知的日常衛生知識(我認為至今也不能稱為常識),目的是叫大家要經常洗手,注意衛生,協力制止沙士蔓延。

其實在生理上,嘴巴並非你想像中污穢,相反,它在性歡愉中,更體現了一份靈慾結合的可貴。

據說,我們自呱呱墮地一刻起,第一次得到的滿足和快感,就是由餓至飽,而這是藉著嘴巴吸吮奶頭(不論母親的亦或奶瓶的)獲得的()。所以嬰兒縱使吃飽了,都自然把母指放進嘴巴吸吮,期望快感延續。當我們年歲漸長,奶戒得掉,對那份莫名的歡愉卻念念不忘。

雖然,嘴巴上的樂趣源自最原始的需要,但也變成今天我們在情感上最珍而重之的東西。更奇妙的是,它由為提供我們口腹的滿足,變成了給予我們精神上的快慰。聽說,在歡場的性工作者,不論服務有多周到、多體貼入微,也不會跟客人接吻,因為這是相方發自靈魂深處的呼喚和渴求,不能列於純粹性交易的服務清單內。他們的嘴巴可以任意為你效勞,就是不能碰上你的嘴巴。換句話說,接吻雖然是尋找性樂趣時的普遍行為,但是卻屬於靈魂的一部份,怎樣也不能賣。性是慾念,錢可以換來滿足;吻是靈魂,無價。可嘆今天在政壇和商業社會,還有多少東西是屬於靈魂的一部份,不能賣?假若再有現代版的浮士德(Faust),接吻是好題材。

妳當然可以認為everything has a price,事實上也有另類市場,但買一條舌頭、兩片嘴唇和幾毫升唾液,然後方入口中,能夠換來多少快感?不如買一碟滷水鴨舌、一碟豉汁蒸魚唇,還要來得滋味,而且更化算。況且嫖客也非蠢蛋,你的東西既然有價有市,又可以高貴到哪裡去?Soul is not a thing

拍拖不享受親吻,等如吃法國菜不品嚐葡萄酒,是暴殄天物。男人的吻的確是葡萄酒,產地不同,年份各異,滋味紛陳,辛辣、醇厚、甘甜、清新、餘韻盪漾、濃郁悠遠、層次分明。初學者會覺得不外如是,兼有點難入口,不如不喝,但當妳領略了箇中竅門,恐怕難以回頭,且甘之如飴,以後碰到吃法國菜不懂叫葡萄酒的男人,甚至嗤之以鼻,立即扣分。

去到更高層次,當然要搞一搞wine pairing,在靈慾合一的過程,甚麼樣的氛圍,配甚麼樣的親吻。今晚,黑松露煎鵝肝,配Pinot NoirMerlot亦或Cabernet Sauvignon好呢?

不過喝葡萄酒跟親吻有一點不同,妳愈懂得喝,酒量愈好;妳愈懂得吻,愈容易醉。

註:Sigmund Freud管它叫Oral Stage,他的性心理發展階段論(Psychosexual Development)至今人言言殊,爭辯不休。